1975年1月,逍遥四年的中学生活,终于结束。对走向社会,养活自己的成年礼,却没有太多的生理、心理以及经济准备。九年前,1966年,如众多黑帮家庭一样,家里有幸遭遇红太阳的红卫兵抄家洗劫,从此家徒四壁,艰难度日。正在长身体期间,由于缺乏营养,长得非常瘦弱,1米81的身高,体重不到110斤。经济上,一贫如洗,如需出门远行,甚至连买一个普通箱子的钱都凑不齐。
如斯窘境下,1975年4月16日,18岁另1个月9天的我,只能带着外婆七拼八凑,用旧木板拼接而成的箱子,告别了在上海的外婆、父母和妹妹们,如乞丐般地被发配至崇明长江农场修理地球。
中学毕业,虽然自学了不少文科、理科方面的知识,但文革期间所有大学都关门大吉,继续深造,自然是白日做梦。但世事无常,只要有运气,万事皆有可能。譬如当时就学的新成中学,就有二位根正苗红的同学,毕业前夕,被学校保送推荐去二年制的大学外语培训班,以为未来的外交官人选。很可惜的是,二位均没有投身世界革命的远大理想,以及解放全人类的高尚情操,最终辜负了领导的谆谆教诲和悉心栽培,情愿留沪务工赚现钞。在钟爱他们的班主任老师的偏袒青睐下,都被分配至当时最好的企事业单位工作。但意想不到的是,一位虽然分配到顶级的上海五金交电公司,公司却没眼色,随意打发去公司食堂做大厨。另一位虽则分到南京理发店,上海最高档的专为外宾高干美发的门店,却只能从小小的理发师做起。虽然对二位很好奇,是否后来为自己的短视而后悔,没去外语培训班深造,但也不得而知了。于我而言,为新成中学情愿浪费这二个宝贵名额,而不愿眷顾我这类的狗崽子,有些许可惜遗憾之感。其实,对不能入班主任任大成老师法眼,甚至不屑一顾,也能理解。毕竟,任老师想的是,你狗崽子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太没有自知之明,不自量力了。说起不自量力,本人在1973年期间,可曾荣获新成中学74届,有550多名学生参赛的数学竞赛第一名。当年,邓小平上台后,曾掀起过一阵整顿学校教学秩序的反动逆流,为配合形势,新成中学复辟了一系列的竞赛活动。但这只是昙花一现,短暂的教育逆流,最终交白卷才是大英雄。是以,这样的名次,过后也就默默无闻,没人注意,只能自娱自乐,聊以自慰。
放下继续求学的痴心妄想,奔赴农村是我被迫的、唯一的选择。固然,这也是一种自食其力的出路,在其时本也无可厚非,但心中的屈辱感却深入骨髓。盖因,唯成份论,在当年是名正言顺的歧视,无人能挑战。坏成份的人,唯有引颈就戮、心安理得地接受由歧视带来的一切后果,根本无处伸冤。引伸一下,美帝的BLM(Black Lives Matter)可是货真价实的政治正确哦,谁若不服,坚持歧视,监狱伺候。黑兄弟若想在厉害国伸冤控告歧视,门都没有。再回正题,当时稍有门路的同学,均可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理由留在上海,过上朝九晚五,阖家平安的城市生活。文革期间,本来也没有什么前途一说,是以,留在上海,孝顺父祖辈,既是他们的奢望,也是我的白日梦。
至今尚记得4月16日是个阴雨天。毛毛细雨加上阴云密布,心情就像这天气一般,阴郁无比。吴淞码头处,曾经心高气傲的我,带着破碎的梦想及依依不舍的心情,告别送行伴随的父母。随着一大群如我这般的中学毕业生,按照各自分配的地点集合。然后,在接收部门的领导带领下,依次循序登船。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,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我们,心情沉重,均都默默无言。经过沉闷的一个半小时航程,来到几十里外,位于长江北岸的崇明堡镇港。下船后,大家跌跌撞撞步行一里多路,然后七手八脚爬上等在该处的卡车,像一群待宰的猪狗般,运载至长江农场粮站总站,简称三库。胡乱吃了点中饭,三四十多人又步行一个多小时,来到位于农场西北角的六库,进行集中培训。一间大约一百多平米的仓库,充当了我们的临时卧房。简易床铺由水泥地上的稻草作底,铺上自己带来的塑料布,床单,及被子枕头即成。
培训持续一个礼拜,讲场史、站史,加上必修的忆苦思甜课,穿插个人的斗私批修,认识与讨论。为了修理我们这帮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培训期间的劳作,对我是当头一棒,让我知道自己与真正的劳动阶级差距何在。现在回想起,当年对高中生即定义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,甚觉荒唐,实在是太高看了我们。要知道,十二年教育,在美帝处,是强制性的,并且免费的全民性教育。也就是说,全美国所有人口,按厉害国的定义,100%都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。
粮站的主要功能是囤积,加工粮食。在电影里,经常看到农民兄弟们,肩挑背扛交公粮的场景。类似地,我们在粮站,日常的基本工作便是如此。标准的稻子麻袋包,一般在160斤左右。轧除稻壳的米包,重约180斤。来到粮站的第二天的一早,我们就被安排去卸空一艘装有约二百袋稻谷包的水泥运输船。三十多人,平均每人需从船上扛上六、七包左右麻袋,搬到二百多公尺远的仓库。
具体过程是,安排二臂力超群的员工,在船仓下面抬麻袋。其余扛包的人依次排队,走下船仓,钻入他们抬起的麻包下面。一旦麻袋置于肩膀,该人就挺腰站稳。然后从船仓,沿着高低不平的麻袋跨上船甲板。船甲板与河岸间有一条宽约20多厘米,长约10多米的跳板相连。大部分时间,这块跳板不是平置的,约有3至25度的倾斜角度。可想而知,在这块晃晃悠悠的跳板上,扛着个超过体重的赘物往上行走,是怎样的艰难。一个不小心摔下跳板,轻则四肢折断,重则麻包压顶,当场殒命。令人哑然的是,虽然我们是第一次干这种活,粮站却从始至终,都没有安排循序渐进的训练,以及由老员工解说的安全注意事项。大概把我们等同于早年卖至北美的猪仔,生死自理。
当时,鄙人尽量排在扛包队伍的后面,观察前面的人是怎么做的。可是,没有稻包在身的体验,再怎么观察,实际上也是白搭。本来想象中,只要麻包在肩,我挺身就能行走。可现实是,一旦麻袋压身,超过体重50多斤的负担,压得我根本没力气挺直腰杆。试了几次不成后,只能要求抬包的二位同事,把麻袋放在背上,我双手背着它,弯腰驼背而行。过跳板时,双腿颤抖,随着跳板的上下起伏,艰难地移动到了岸上。如此往复,背完这六包麻袋后,本人两眼发黑,金星乱冒。只觉得浑身发抖,冷汗淋漓,腰痛得就像与整个身子分离了一般,只想瘫在地上不起来。还没等到疼痛消失,隔了一天后,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地狱之行。几次三番的折磨,知道无人可以依靠,只能咬紧牙关坚持。靠着这种打断牙齿和血吞的意志,终于撑到培训结束。可腰部的暗伤,由此伴随终生,平时稍不小心,弯腰拣拾东西,就如电击般,僵在某个姿势,不得动弹。最严重的一次,只能平躺床上,连翻身都痛不可言。为了上洗手间,太太女儿们三人必须齐心协力搀扶我起来,自己再慢慢移动。说到这里,对某伟人能扛二百斤麦子,十里山路不换肩,感到钦佩莫名,确实技不如人。虽然都是凡体肉身,伟人有红色基因传承,自有其不同凡响处,甘拜下风。
好在,整个过程中,有不少人如我这般,只能背驼麻包,不能肩扛。虽然有些丢人现眼,但大家半斤八两,五十步笑百步,没什么好耻笑的。出了校门,终于尝到人生艰难的第一课。
培训期间,有一崇明本地复员军人,年纪约4、50岁左右,任六库负责人,粗识文字,负责我们忆苦思甜的洗脑教育。此人粗鄙不堪,拿着鸡毛当令箭,自以为掌握着我们的生死大权。整天骂骂咧咧,以满足他大权在握,睥睨天下,唯我独尊的优越感。他满脑子想的是怎样整人,偷窥别人的隐私,盘算着以此为进一步爬升的进阶。想必在他过去的经历中,以如此的劣性,反而得到不少甜头和好处。故此,反复的故伎重演。刚到农场,以前的中学好友寄来了一封信,主要回忆同窗之情,及在学校时的一些小乐趣,并附有一首怀念小诗。一不小心,此信被该人偷取。他如获至宝,在刚入站的新员工前,结结巴巴地读完此信。然后,加上他的注解,认为此信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,与我们无产阶级的大无畏豪爽精神唱反调,不应该是革命新一代所应有的精神面貌。尤其是那一首文绉绉的诗词,这是我们伟大领袖红太阳才能有的特权。随意胡乱写诗,是藐视领袖。上纲上线到这种地步,把我这初入社会,什么都不懂的政治白痴,给吓得魂不附体。幸好,粮站的党支部老楼书记和二位付书记,老万和老金,都是原上海大公司的下放干部,比较开明,知道此人的劣根性,没把此事当真。虽然有惊无险,但从此,在政治上,本人始终小心翼翼,谨言慎行,生怕有任何把柄被人拿住。
评论:此类人物,在文革期间,不计其数。也正因为他们,文革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,传承千年的礼义廉耻,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,再也难见谦谦君子,实在令人叹息。在历史的长河中,这些小水珠们,为满足私欲,力图掀起滔天巨浪,改变文明进程的方向。但终究力不从心,湮没无闻。譬如上文中的卑劣小丑,除了在我心中留下一丝尚存的厌恶感外,连他的名字都已忘记。也相信,除我之外,没有任何其他人会记得他的存在,或他留下的任何值得回忆的痕迹。这批人是真正的社会渣滓,心中充满了卑鄙龌龊的心思。除了充作某位伟大舵手的恶棍打手,为非作歹外,对社会的进步没有任何价值或贡献。
《华夏文摘》2021年5月27-29日

















